2018-07-20 13:15:04首页
阿诺德 约瑟夫 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是英国著名历史学家。 他出生于伦敦的历史学世家,毕业于牛津大学。先后任职于牛津大学、伦敦大学和英国外交部等机构,1919年和1946年分别以英国政府代表的身份参加两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巴黎和平会议。1926年起汤因比担任英国皇家国际问题研究所部长(一直任职到1953年为止),1947年3月登上了美国《时代周刊》封面,1955年退休,辞去伦敦大学教职,他专心致力写作,《历史研究》等一系列代表性著作为他赢得了世界性声誉。2016年8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汤因比著作集》,囊括了《历史研究》、《人类与大地母亲:一部叙事体世界历史》、《一个历史学家的宗教观》、《文明经受考验》、《变革与习俗:我们时代面临的挑战》、《从东方到西方:汤因比环球游记》六部代表性著作。本文选摘自《从东方到西方:汤因比环球游记》。
“并且倒塌得很大。” 浩劫发生十一年之后,这些出自《圣经》的字句回响在行走于日本的西方游客耳边。在下注意到的震天动地的大事,并非日本帝国的陨落,亦非广岛和长崎发生的原子弹爆炸。那些都是历史事件了。败亡以前,日本帝国气势汹汹地扑入了中国、菲律宾、印度支那、马来亚、印度尼西亚和缅甸。在日本国土上投下两枚原子弹的这一举动,掀开了历史的新篇章,不管是战争习俗的历史,还是人类命运的历史。然而除此之外,1945年在日本轰然塌下的另有其物,那便是日本明治时代的意识形态。正是这一崩塌,至今犹回荡在这片土地上。长崎已经得以重建,倘若事先有所不知,1956年你根本猜不出1945年在此曾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日本人民经历了战前心灵世界的崩溃后,留下的精神真空依然是一片空白。你不可能察觉不到这一真空的存在,而且不禁还要猜测会由什么来填补真空。想来可以确信的是,真空肯定会得到填补,既然大自然痛恨物质上的真空,同样也痛恨精神上的。
将某种过去的宇宙观一笔勾销,迄今为止,这对于日本人民而言仍是陌生的经历,因为日本处于汲取自印度和中国源头的宗教和哲学所组成的旧世界半当中。直到现在,日本还没怎么受到犹太家族衍生的那些宗教的影响。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不管渗透到何处,都总是力图要彻底清除原有影响重新来过;尽管传统宗教仪式和信仰往往总是披上伊斯兰或基督教的薄薄外衣卷土重来,但西方世界皈依这些不容异说的犹太系宗教之后,造成的思想传承上的断裂却是1945年以前的日本和1949年以前的中国从未遭受的。时至今日,在东亚摆布新艺术、新制度或者新理念一以贯之的做法,向来不是新陈代谢,而是让新旧并行不悖。东亚人并不抹去旧事物并在原地上安顿新事物,他们总是保留原有的东西,总能为新旧事物找到相应空间并排摆放起来。
举例来说,设想一下布罗姆斯格罗夫这个地方恰好位于日本而非英国。在今日英国,布罗姆斯格罗夫只不过是个地名,别无他物,甚至住在那儿的人都不会留心这个地名的词源,布罗姆斯格罗夫当今的生活也完全不会让当地居民联想到其由来。但假如布罗姆斯格罗夫恰好地处日本,地名中所记录下来的一切仍然会在今天保持活力。果园会依然矗立于此,在当今居民眼中依然神圣,以木头材质建成的当地战神布罗的神社将依然完好无损,和一千四百年前世界宗教 到来时别无二致。待到木质逐渐腐朽之际,虔诚的人会逐一更换木材。当然,如今和这座远古神社比肩而立的,会是中世纪的基督教教堂——或者更准确点,是中古的佛教寺院,假如我们要想象布罗姆斯格罗夫被移植于日本背景之中的话。但寺庙和神社和平相处,友好共存。把这一世界宗教带到布罗姆斯格罗夫的佛教传教僧人做梦也不会想要把布罗的果园砍伐殆尽或者打倒当地神明的形象(如果本来有的话)。他会告诉他的皈依者,他们的祖先神明实际上是大乘佛教众多神明中一个小角色显灵,被提前派来为佛祖开路。古老的本土神社中的神明,会作为年轻的当地寺庙的荣誉护卫者而被赐予正式地位;神社的宫司和寺庙的主持彼此间会有很好的交情。老早以前就心照不宣地达成协议,举办宗教仪式的财务收入应该五五分成。婚礼在布罗的神社举办仪式,费用归宫司;葬礼在寺庙举行,费用归主持。异教和佛教并肩幸福地共同生活。
一百年前,日本人民的领导者决定放弃他们先辈的闭关政策,毫无保留地全盘采纳现代西方文明实用的一面,那时候他们尚未准备好放弃他们传统的精神生活。他们要如何处理这分层沉积的异教(神道教)、佛教和儒教呢?他们融合儒家伦理道德和神道教仪式,形成一种相当人为造作的新混合体,其忠诚奉献的中心要点就是崇拜天皇。古代仙人神话说日本是“神国”,永远不受侵犯,命中注定有朝一日会统治世界,这些神话都被赋予了官方学说的地位。对所谓的日本国家命运的崇拜契合了1930年代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思想倾向,在偷袭珍珠港之后的那一两年时间里,这些政治神话当中哪怕是最荒唐夸张的部分,也似乎正逐步成真。因此当军事时运急转直下之后,最终一败涂地的结局给在世的日本人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最强烈震动。神话被事实驳倒了。日本武装强人激怒了比他更强的人,并且终究向其低头认输。天皇本人告诉他的国民,自己并不是神。不出多少时日,整个精神世界便化作云烟。取而代之的会是什么新的精神愿景呢?这是日本人如今仍在努力解决的心灵问题。
日本秩父神社
战后的日本是个耐人寻味的国家,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在于战后世界一些主要问题正以一种尖锐的形式困扰着日本,从而凸显出了此等问题的内在性质。当今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同祖先传下来的宗教传统的联系,结果陷入了精神困境。日本深受这一世界通病之苦,而且苦痛程度之高非同一般。日本三大传统信仰——神道教、佛教和儒教——似乎都已丧失了对日本人头脑和心灵的控制。
神道教是一种原始宗教,发端自丰收崇拜,后来被征用作为某种宗教纽带,为政治上效忠于以天皇为化身的国家服务。接受过希腊和拉丁古典教育的西方人会发现,神道教在两个方面令人熟悉:对日本村民农业宗教的细致描绘,在圣奥古斯丁关于罗马宗教相应层面的著名记述中有迹可循;在1945年遭受到重大失势的日本国家崇拜,几乎就相当于崇拜被早期基督教会殉道者所摒弃的女神罗马和男神恺撒。作为丰收崇拜,神道教现在依然是日本水稻耕种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日本,种植水稻不仅仅是一项经济活动,同时也是一个宗教仪式,必须为履行仪式而进行栽种,无论水稻是否恰好是当地所耕种的最有利可图的作物。只要日本农民还在种植水稻,表现为农业形式的神道教就会继续在村庄神社和农舍神龛中沿袭下去。然而,如今每位日本农民的儿女们多数不得不离开田地,到城市里谋求生计——或者谋得半份生计。年复一年,日本农夫的人数在国家总人口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小。当农夫变成城市劳工后,其农业宗教的习俗很快就终止了。因此,在将来越发城市化和工业化的日本,农业神道教前景并不看好。
政治上的神道教更是已经严重丧失信誉;它同将日本带入1945年灾难的政权联系密切。不过,即便没有导致日本人民遭受这一巨大不幸,政治神道教恐怕也会发现自己难以为继。神道教自身的神话同现代科学精神背道而驰,一旦日本就现代科学开启了心智,时过境迁,它也几乎无法保持其政治理念和设想一直封存在陈旧的防水舱里与世隔绝。确实,要不是政治神道教成为了牢不可破的国家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也不可能在19世纪日本人接受现代文明之后,还能将这一意识形态强加到日本人民头上。1868年明治维新后,这个旧传统被修葺一新,但新版本充其量也不过是仿造的产物。不管怎样,传统——任其真实也好,虚假也罢,到了1945年就给打破了;现在看来也不大可能不动声色就重新建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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